在这场访谈中，我们走进了全球最大主权财富基金掌门人的思维世界。挪威央行投资管理公司（Norges Bank Investment Management）管理着约 1.6 万亿美元资产，是全球最大的股票持有者之一，持有全球近 9000 家企业的股份。
其负责人——Nicolai Tangen（尼古拉·唐根），不仅是资本市场的重量级人物，也是一位极具思考力的领导者。
唐根认为，在人工智能与机器加速发展的时代，“同理心”反而比以往更重要，这是人类与机器的分水岭。他强调，现代领导力的关键不是强控制，而是“少指令、多信任”，激发团队的自主创造力。对于噪音与事实，他主张通过交流、厘清事实、排除干扰来做出判断。
谈及变革，他认为疫情反而加速了文化和组织更新的可能，也更加凸显“目标清晰”的必要性。在投资层面，他认为 人工智能 与地缘政治的交织正在深刻重塑全球格局。他提到采访 山姆·奥特曼时，后者预测企业生产率将显著提升——这促使他要求团队也必须找到提高效率的答案。
唐根热爱资产管理，因为它既能影响未来，也是一场“永不停止的智力游戏”。他的领导哲学、投资观与对AI时代的判断，折射出主权财富基金在复杂时代的战略思维与自信姿态。
以下是去年9月，Bloomberg主持人和Nicolai Tangen的对话，全文有删减。
AI时代，“同理心”比任何时候都更重要
主持人：成为一名领导者需要具备哪些条件呢？
尼古拉・唐根：我认为，要成为这样的领导者，关键在于更注重同理心。
在这个机器日益增多、人工智能愈发普及的世界里，我们更需要去关注那些“让我们成为人类”的特质。所以，同理心这一点如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重要。
主持人：但当下世界非常复杂。你如何把噪音和事实区分开来？
尼古拉・唐根：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重要。要做出的就是区分两者、确立事实、多和人交流，然后排除所有噪音—所有社交媒体之类的东西。
主持人：我是说，你几乎是独一无二的领导者，因为你掌管着全球最大的主权财富基金。你会向所有想了解该基金运作的人解释基金在做什么，而且你还有播客，你还做投资。那么，你认为自己是怎样的一种领导者？
尼古拉・唐根：我认为自己是一个非常包容的领导者。领导基金里的团队的好处在于他们非常聪明、能力很强，所以并不需要过多的领导，只需要一点指引，然后他们就能自己想出办法去做。
主持人：但自从你加入基金以来——那是在疫情期间——你确实做了很多事情。你如何看待基金的变化？
尼古拉・唐根：这很有意思，但在某种程度上，在像疫情那样的时期更容易推动变革，因为人们待在家里、分散开来。所以当你提出一些建议时，或许更容易让他们去尝试新做法。
主持人：改变一直很难。如果改变文化很难，那么改变人就更难。
尼古拉・唐根：你必须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认为比以往更要确保人们有真实的目标。因此你必须提炼清楚你所做之事的目的、你公司存在的目的，并且反复、反复、再反复地把它讲清楚。很明显，所有的目的就是为挪威民众创造财富。
资产管理是世界上最有趣的工作
主持人：那么你为什么接受现在这份工作？你过去有很不错的生活—你经营的对冲基金业绩很好，赚了很多钱。
尼古拉・唐根：我过去有美好的爱情和美好的人生，但现在我仍然拥有很好的生活和很多运气。
之所以非常想要这份工作，第一是我认为这是资产管理领域最重要的职位之一。我热爱资产管理，因为它给了我进一步发展这个机构的机会。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也热衷于组织发展；另外还能为国家做点好事。这三点恰好在同一份工作里汇聚在一起。
主持人：你为什么热爱资产管理？是因为你可以影响并改变未来，还是因为比别人更聪明？
尼古拉・唐根：资产管理可能是世界上最有趣的工作，也许仅次于当记者。为什么呢？你吃的、喝的、开的车，所有这些东西都是由某家公司生产的。
你需要从公司的角度去理解人的心理、理解公司的企业文化。而这些事情一直在变化：宏观经济在变、利率在变、货币在变，数字化带来的数据点也在不断变化。就算你想，也无法发明出比这更迷人的游戏。
主持人：你认为对我们经济影响最大的变化是什么？是人工智能（AI），还是地缘政治？
尼古拉・唐根：我认为已经不能再把它们分开看了，人工智能与地缘政治深度交织。因为人工智能现在成为武器系统、医疗研究、汽车技术、重型技术等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两者是紧密相连的。
这是一个新的局面。芯片也是地缘政治的重要组成部分，以前并没有如此重要。因此这一切比以往更加复杂。
主持人：你被这场令人兴奋的变革所吸引，对吧？而与此同时，很多人确实非常担心即将到来的事态。
尼古拉・唐根：我觉得这个世界从未像现在这样令人激动，人工智能正在带来巨大的变革。能源领域也取得了很大进展。比如在研发和制药行业里，我们做研究的方式在改进，天气预报也变得更好了。很多事物都在改善，计算能力也大幅提升。所以总体上这是件积极的事，主要是利好的。
主持人：那你会不会也为此感到担忧？
尼古拉・唐根：不，我认为总体上是利好的。问题当然是，怎样监管这些技术？我觉得监管会非常困难，因为它已经深深嵌入到超级大国之间的竞争格局中。
主持人：这对你的投资意味着什么？当然，你并不能百分之百自由选择投资标的，因为你有一个既定框架。
尼古拉・唐根：是的。
主持人：（虽然）受政府约束。但你如何看待人工智能未来的采用与推广？
尼古拉・唐根：我们确实看到人工智能正在被快速采用，这也很有趣。关键是它对生产率有什么影响。在我们的播客里，我们请到过山姆·奥特曼。他认为在未来12个月内公司层面的生产率可能会增长大约20%。
所以我在办公室里到处走动会问：“你们打算如何提高20%的效率？你们具体要做什么？”我认为我们都需要自问这个问题。我先是问了你。
主持人：你有一档播客，我知道你很喜欢做这件事。
尼古拉・唐根：是的。
主持人：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它？
尼古拉・唐根：哦，天哪。我们开这档播客是为了让挪威民众了解他们所持有的公司是什么类型的，对吧？基本上我们在这个过程中学到了很多东西。对学生、商业领袖乃至我们自己都很有价值。这很重要。你有机会与那些在某种程度上引领世界的人对话，这非常有吸引力。并且我需要查阅这些行业的资料——这就是我周末要做的事情。很多受访者都写过书，我也要读这些书。你必须对各行各业有所了解，这是一个极好的学习途径。
主持人：你做过的最难的采访是哪一次？
尼古拉・唐根：我们与埃隆·马斯克那次算是相当艰难，因为出现了一些技术问题，在技术故障发生时还要保持专注并不容易。但我认为所有的采访都很棒，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人，与他们对话令人着迷。
企业文化和领导力被严重低估
主持人：你是特斯拉的大投资者。你会深入研究公司实际在做什么、他们承诺了什么，以及你的投资是否应该继续持有这些细节吗？
尼古拉・唐根：我们并不太纠结这些细枝末节。比如你要卖多少辆车？有多少是红色、有多少是蓝色之类的细节，我并不认为这些对公司长期成功来说一定重要。
我更多关注的是商业模式，努力理解他们从哪里赚钱，以及为什么未来还能持续表现良好。我花很多时间研究企业文化和领导力。
我认为企业文化被严重低估。两家公司表面上可能做着完全相同的事，但一个极其成功，一个彻底失败。原因就在于公司内部以及他们经营方式中的某些关键因素，这些极其重要。
主持人：当你审视你的一些投资时，作为投资者从内部改变一家公司，尤其是一家大型石油公司有多难？因此，决定继续持有那只股票有多难？
尼古拉・唐根：这是个重要问题，因为你有两种选择。如果一家公司没有按你认为应该的方向发展，你可以卖出，或者继续与他们对话，尝试促使他们转向。
现在，如果你选择卖出，你能得到什么？你通常只是把公司让给那些不在意这些问题的投资者，这并没有太大意义。因此我们选择继续与这些公司对话，表示理解，并在它们处于转型期时继续持股。
主持人：你如何看待美国的政治周期与世界其他地区的关系？
尼古拉・唐根：对此我们并没有特定立场。我们是非常长期的投资者，会在各种政治周期中持续持有投资。
主持人：这会考验你们的投资策略吗？
尼古拉・唐根：我不认为这会考验我们的投资策略，因为我们通常是在这种政治周期中持续投资。我不认为你可以根据选举结果去频繁调整投资组合。
而且，市场本身非常成熟、复杂。它们有自己的“日历”，会对各种选举的当前概率进行折现。我们确实在关注一个问题，那就是人工智能在社交媒体上的使用，这一点确实值得质疑，我们在许多情况下都看到了相关影响。
主持人：身为全球最大的主权财富基金，这对你来说重要吗？这是否让你在投资某些地区时拥有更多的通道或政治影响力？
尼古拉・唐根：我们不会拥有政治影响力。我们非常重视基金保持非政治性。因此，我们在维持这种平衡时格外谨慎。
不断学习，创新源于知识的交叉融合
主持人：你也热衷于重返校园、学习领导力。是什么驱动着你？
尼古拉・唐根：我就是热爱学习。人就是要不断学习，否则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主持人：所以你真的会再回去上学？
尼古拉・唐根：我已经回去上过几次学了。36岁时我读了一个艺术史学位。50岁时又学了社会心理学。我很想再回去上学。
主持人：那这次你会想学什么？
尼古拉・唐根：有太多有趣的领域了。我觉得人类学挺有趣的，学音乐也很不错，太多东西可以学了。
主持人：那你有什么担忧吗？你看起来天生就是个乐观的人。
尼古拉・唐根：是的。
主持人：你热爱你的工作，但现在的世界似乎正在经历考验。
尼古拉・唐根：确实如此。
主持人：在当今时代，人们需要学习什么，才能在面对未来变化时做出正确决策？
尼古拉・唐根：在我看来，学习越多不同类型的知识越好。就我个人而言，我宁愿拥有几个硕士学位，也不想只读一个博士。
因为创新往往来自于知识的结合，那才是创造新解决方案的源泉。我觉得这非常有趣。你掌握的“知识语言”越多，就越能与不同类型的人沟通。
我认为这极具价值。
主持人：这是否让你更好地理解投资？因为万物相连，还是只是让你的思维更丰富？
尼古拉・唐根：不，我觉得更大的好处是——你能更好地理解整个世界。
主持人：有没有你敬佩的投资人？
尼古拉・唐根：外面有很多优秀的投资人。我认为一个投资人越能坚持长期视角、越敢于逆向思考，他就越出色，也会获得更好的回报。
主持人：如今要进行长期投资是不是更难了？毕竟我们谁也无法确定十年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
尼古拉・唐根：当然不行。我根本不知道，甚至连明天的世界会怎样都不确定。
主持人：那确实挺讽刺的。
尼古拉・唐根：确实如此。要做一个长期投资人真的很难。
主要有两个原因。一切都变得更快了。现在我们说话、走路的速度都比30年前快10%，真是不可思议。
整个世界的节奏都在加快。有时候，最困难的反而是什么都不做。要成为一个长期投资者，意味着你会有很多时间什么都不做。你回家后被问：“今天做了什么？”你只能回答：“周二我什么也没做，周三也什么都没做。”
到了周五，你的伴侣可能就会怀疑你是不是在摸鱼。所以“什么都不做”其实很难。而且现在的激励机制往往鼓励人们不断行动。但越能独立思考、按自己的节奏做决定，而不被他人观点左右，你的投资表现就会越好。
主持人：我想现在大家都在谈房地产，说它又要崩盘了。你如何看待这些市场传言或恐慌情绪？
尼古拉・唐根：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
我们在全球许多主要城市都有大量房地产投资。我们在纽约、华盛顿、波士顿、伦敦、巴黎等地有近一千项投资。目前我们大概已将资产估值下调了至少25%。
至于是否还会继续下跌，这很难说。这取决于利率走向，也取决于多种因素。
主持人：如果你能正确判断长期利率，你的投资组合自然会表现更好。这是不是你每天重点关注的事情？
尼古拉・唐根：是的，理解利率的走向对于判断未来回报的来源非常重要。
主持人：我想人们最常问你的问题之一是：你如何建立一支优秀的团队？这是不是一个最难回答的问题？
尼古拉・唐根：不，我觉得这其实挺简单。你要雇用比自己更优秀的人。你要雇用有诚信、具备长期思维的人。
他们不会频繁跳槽，能在一个岗位上稳定工作至少五年。当你有了聪明的人才，就无需对他们过度管理。你只要明确方向，与他们一起前进，并确保大家都乐在其中。
主持人：那如果你不用管理他们，你的“存在意义”是什么？你是负责掌舵、确定方向的吗？
尼古拉・唐根：是的，要弄清楚团队的方向。要鼓励他们，在他们表现出色时给予赞赏，让他们在合适的位置上茁壮成长。
我见过有人在岗位上痛苦不堪，但当你调整了他们的职位后，他们就焕发光彩、重新热爱工作。我认为，这正是作为管理者最有成就感的事之一。
主持人：三年后你希望自己在哪里？
尼古拉・唐根：我目前这份工作是有任期限制的。如果要延长任期，那就得届时他们来邀请我，并且我们双方达成一致。
主持人：那你会想留下吗？
尼古拉・唐根：对此我没有正式立场。
主持人：非常感谢你参加我们的节目。
精彩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