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苏联电汇,如何意外改变全球金融格局?

伍治坚证据主义
11-25

1957年,伦敦街头依旧飘着煤烟味,战后破损的砖墙还在修复,仿佛整个欧洲正在回忆失去的过去,同时努力理解一个陌生的新世界。

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10多年,英国的经济规模比战前缩水超过10%【1】。伦敦金融城表面维持绅士体面,内里却已经千疮百孔。工业产值虽然开始恢复,却远远谈不上强劲。1956年苏伊士危机彻底摧毁了英国外交与军事威望,英镑出现恐慌性抛售,其国际地位已经被美国美元逼到墙角,政府不得不通过严格的外汇管制吊着最后一口气很多人可能不知道,那时候普通英国人离境不能携带超过50英镑。谁会想到,曾经的日不落帝国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与此同时,全球政治神经在1950年代绷到极致。1946年,丘吉尔在美国富尔顿发表著名铁幕演说,正式拉开冷战序幕。前苏联在五十年代迅速扩展其势力范围,美国则在欧洲和亚洲全面部署军事与经济力量。朝鲜战争让两个阵营的第一次真正交火变成现实。接下来,冷战双方互相试爆原子弹和氢弹,军费开支在五十年代中期占据财政巨大比重,全球紧张局势像一根越拉越紧的绳子【1】。

一方面是政治军事形势紧绷,但另一方面,维持民生和经济的国际贸易还是需要继续进行。一个让前苏联官员有些头疼的现实是,她高度依赖外汇储备维持对外贸易。统计显示,在1950年代中后期,苏联官方外汇储备约为20到30亿美元,美元占比极高【2】。由于冷战导致的紧张的国际关系,美国财政部内部曾认真讨论过冻结苏联在纽约体系美元资产的手段。那时候前苏联在美国的间谍信息网十分发达,像冻结资产这样的内部会议,很快就被传回到莫斯科高层,这让前苏联领导层极度紧张。

简而言之,苏联的恐惧、美国的强势英国的衰落共同构成了1950年代全球的宏观背景。在这种背景下,一笔看似普通的转账,引发了全球金融系统的大地震。

1957年年初,前苏联国家银行第一副行长阿纳托利斯米尔诺夫接到外交部密令,要求立即减少前苏联在纽约银行体系的美元敞口【1】。斯米尔诺夫随即指示下属把前苏联政府在纽约切斯曼哈顿银行(Chase Manhattan Bank)的美元存款转走,经环球电汇转入莫斯科人民银行(Moscow Narodny Bank)在英国伦敦的账户。莫斯科人民银行伦敦分部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型苏联外贸银行。事后的研究认为,此次转账的美元规模在500万到1,000万美元之间【2】。

这么一个看似漫不经心的转账,却在无意间造成了一个全新的局面,那就是这笔美元从纽约转到伦敦后,就变成了“不受美国监管的孤儿美元”。这是因为,美国的监管体系从来不是监管美元这张纸,而是监管存放美元的机构。在1950年代,美联储的管辖范围限于以下两点:第一,它监管美国境内的银行和清算系统;第二,它能对在美国司法管辖范围内的银行账户实施冻结、审查或资本要求。一旦美元存款不在美国境内、不在美国监管体系下运营,美联储的法律权限就结束了。

回到上面这个例子,位于伦敦的莫斯科人民银行地处英国,由前苏联政府从莫斯科控制,不属于美国体系。其交易也不依赖美国清算网络,而是通过伦敦的同业拆借市场结算。当这笔钱离开纽约后,等于从美国法律可触及的链条里消失了。美国无法要求伦敦的银行执行美国法律,也无法查看其账户信息,更无法对其施加存款准备金或监管要求。也就是说,美元一旦进入伦敦的银行账户,它就从“美国监管美元”变成“自由美元”。也正是从这一刻起,伦敦的银行家们意识到了一件惊人的“发现”:美元可以在美国监管之外独立生存

最先察觉到这笔“自由美元”的,并非英国的监管部门,而是伦敦的 Midland Bank【1】。原因在于,当时伦敦的同业拆借市场是一个高度紧密、透明的资金池。前苏联的美元入账莫斯科人民银行在伦敦的账户后,这家本来就规模不大的前苏联贸易银行突然拿着几百万美元在同业市场拆借和报价,这在当年的伦敦是极其反常的。伦敦的银行之间每天都在监测外币的流入和流出,尤其是美元这种稀缺资源。一家几乎从不进行大额外汇交易的银行突然“手握大量美元”,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反常现象。

Midland Bank的外汇主管 Frederick Allen 敏锐地察觉到这笔美元的不同寻常之处。他看到一笔不在美国监管框架内的美元突然进入市场,而来源又是全伦敦为数不多的前苏联政府控制的银行。他立即上报,接下来获得上级批准向苏联提出以更高利率吸收美元,并愿意提供短期贷款【1】。英国监管当局此时完全无暇顾及,更没有预见到这一刻将催生全球金融史上最重要的创新之一:欧洲美元(Euro Dollar)

在这里值得特别强调的是,所谓欧洲美元(Euro Dollar)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历史误会。很多人第一次听到 Eurodollar,会以为它和今天的欧盟货币“欧元”相关,或者认为它是在欧洲央行监管下的某种美元资产。实际上,两者完全没有任何关系。欧洲美元出现时,欧元这个货币根本不存在,而当时的欧洲监管机构也从未参与过它的创建。它之所以被叫作欧洲美元,纯粹是因为最初这类存放在美国境外、完全不受美国监管的美元,大部分恰好停在伦敦、巴黎、苏黎世这些欧洲城市的银行账上。

简单来说,Eurodollar 的“Euro”不是货币单位,也不是地理范围,而是一个历史上懒得改、却意外保留下来的标签。它真正的含义只有一句话:美国境外不受美国监管的美元。它第一步出现在欧洲,但很快就扩散到亚洲、中东、甚至是非洲。今天的中国香港、新加坡、迪拜等地都持有大量欧洲美元存款。换句话说,现在的“欧洲美元”并不仅限于欧洲,而是遍布全球。同时,欧洲美元既不属于欧洲监管,也不属于美国监管,它存在于全球银行体系的缝隙之中,是一种法律意义上从监管者视野里“漏出去”的美元。这种模糊性既是它的威力所在,也是现代金融所有不稳定性的根源之一。

当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后,就再也关不上了。欧洲美元的出现,让位于伦敦的银行家们意识到这是一个巨大的盈利机会。要知道这些美元既不受美国监管,也不受英国监管,是一笔可以自由放贷、自由定价的资金。由于它不受美联储监管,不需履行美国存款准备金要求,没有 FDIC 存款保险,也不受美国利率上限限制。这种结构性差异,成为伦敦银行家的套利金矿【1】。从1960年代开始,欧洲美元开始爆炸式膨胀。1964年,其市场规模约750亿美元。到1969年,其规模增长到约2,640亿美元,在短短五年规模差不多翻了两番【2】。

在欧洲美元市场萌芽的初期,美国监管当局基本采取了“视而不见”的姿态。根据 Federal Reserve Bank of Atlanta 的政策分析报告指出,1950年代中期美联储对美元离岸存款几乎不加干预,原因之一是这些资金虽流动在欧美银行间,但由于不在美国境内银行体系,美联储认为其影响较小。1960年纽约联储对欧元美元市场的初步调查中竟得出结论:这类“高息美元存款”虽削弱了纽约贷款业务,却可能“增强美元的国际地位。换言之,美联储当时视其为机会而非风险,这种乐观被后世视为典型的监管失误。

直到1960年代中后期,随着欧元美元市场规模爆炸性扩张,美国监管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从1962年起,美联储通过 Bank for International Settlements 与其他中央银行合作,开启美元掉期(swap)安排,试图稳定离岸美元流动性,防止它干扰国内货币政策传导。1964年,美国监管机构要求美国银行在参与欧洲美元借贷时缴纳边际准备金,试图通过此法来间接“冷却”这些境外美元的扩张。但现实证明,这种手段几乎没有效果,因为欧洲美元的主力是伦敦、苏黎世与加勒比的外国银行,美国银行反而因此失去竞争力。于是,1978年,美联储干脆取消了这一规定,相当于正式承认欧洲美元市场完全脱离美国监管,无力收回。

此后数十年,美国始终无法将离岸美元纳入本土监管框架。直到2014年,美国监管机构才开始对参与离岸美元业务的经纪机构和本土银行海外分支进行数据监测,以防止系统性风险外溢。但这些措施本质上是“记录”而非“控制”,并没有改变欧洲美元体系身处监管真空地带的根本逻辑。

从实际效果来看,欧洲美元达到了两个结果:

第一,它让国家监管失效

欧洲美元市场从本质上就是监管套利的衍生品:美元存放在美国境外银行体系内,脱离了美联储的存款准备金、利率限制、资本监管等制度约束。根据 Bank for International Settlements 的分析,“离岸美元”成为非美国居民之间资金融通的主要渠道,其运作几乎不受美国国内银行监管制度限制。 

当监管部门仍按传统国家金融体系运作时,欧洲美元却在制度缝隙中迅速扩张。换言之,当国家还在按照国内法律设限和门槛的时候,欧洲美元已经跳出了这一套,为银行和企业提供了一个在国家监管之外运作的自由通道。这正是国家监管“失效”的源头:制度依赖于地理与法律边界,而欧洲美元恰好越界而行。

第二,它让美元成为超越美国本土的“全球信用货币”

欧洲美元市场的扩张意味着,美元不再只是美国境内货币,而是全球银行体系中一种可流通的信用工具。许多国家、企业和银行通过离岸美元筹资、借贷或投资,而这些操作不直接受美国货币政策的约束。比如 BIS 的研究指出,这些离岸美元资金“与美国经常账户无关、与美国宏观调控无关”,它更多是在非美国居民间流通。 

在这种结构下,美元的地位从美国政府信用扩展成为全球金融网络中的“准基础货币”。只要有银行愿意接受美元,就能在美国之外使用美元信用。这种普及与信任,使得美元作为全球储备货币、计价货币和交易货币的角色进一步加强,并成功脱离了美国本土的监管与政策影响。它不再只是美国经济的反映,而成为全球经济体系中的一个可移动且高度流动的信用货币媒介。

1967年国际清算银行报告指出,美国的利率政策“已被美国以外的欧洲美元循环抵消”。2016年,欧洲美元资金规模达到13.8万亿美元。2024年,纽约联储记录欧洲美元市场日均成交量约150亿美元,完全处于美国监管体系之外。

随着欧洲美元的规模越来越大,其应用场景也越来越广泛,甚至让人意想不到。

1979年,在德黑兰美国大使馆人质危机后,伊朗成为美国制裁对象。几十年来美国通过财政部海外资产控制办公室不断强化制裁。2012年,美国将伊朗中央银行列入制裁名单,伊朗被逐步移出 SWIFT 系统。理论上,伊朗应被完全切断美元结算,但分析指出,欧洲美元体系让伊朗可以继续使用美元进行交易。

其操作路径大致如下。伊朗先将石油出口给位于中东与亚洲的私人贸易公司。贸易公司使用位于迪拜、土耳其或马来西亚的美元账户结算。这些账户属于离岸美元账户,不在美国境内,也不在美国监管范围。美元在欧洲美元体系内部完成跨境转移,再进入二级与三级银行进行清算。只要美元不进入美国司法管辖区,美国监管就无法直接冻结。欧洲美元使伊朗在极端制裁下依然维持最低贸易循环,它为伊朗经济提供一条细弱但顽强的生命线。

2014年克里米亚事件后,美国与欧盟对俄罗斯实施有限金融制裁。2022年,有限金融制裁升级为全面制裁,美国与欧盟冻结俄罗斯央行境外美元与欧元储备,多家银行被移出 SWIFT。理论上,俄罗斯应被迅速切断美元结算能力。但实际情况是,俄罗斯能源出口仍然得以进行。俄罗斯企业通过迪拜、新加坡等地的离岸公司结构进行能源贸易。美元支付从买方进入这些离岸账户,再通过银行间欧洲美元网络转入俄罗斯境内的金融系统,整个过程成功绕开美国的监管和制裁。

2013年,委内瑞拉开始出现恶性通货膨胀,其2018年的通胀率高达170,000%以上。委内瑞拉国内银行体系功能性瘫痪,但欧洲美元成为委内瑞拉经济最低限度运行的支柱。委内瑞拉的地下经济严重依赖欧洲美元,例如非法黄金交易、燃料走私,这些交易的结算大部分发生在离岸美元网络中。欧洲美元成为委内瑞拉的替代金融系统,维持其最低生存能力。

欧洲美元的故事,告诉我们两个真相。

第一,真正的金融力量永远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欧洲美元的关键意义,在于它让美元流动超越了国家监管的可见范围。传统金融力量常常以国境、清算地和监管辖区为界,但是欧洲美元跳出了这些界限。资金并不在美国境内的银行存放、不在美国监管体系中清算,也不在传统国内法管辖范围内运作。它就像河底暗流,虽看不见,却推动整个金融体系的流向。简而言之,离岸美元作为一种不受美国监管约束的资金来源,大大提高了银行及企业的套利能力,但也大大提高了监管的难度。

当国家监管还在纸上制定规则、检查报表、设置准备金比率时,欧洲美元早已悄悄进入监管盲区,银行通过伦敦、香港、迪拜这些场所自由拆借、清算和转移美元。投资者如果只盯着公开制度,而忽略资金实际流向,就像只看冰山一角,未见冰山下潜流。真正在作用的金融力量,往往不是法规条文,而是资金的路径、监管的漏洞、和制度尚未覆盖的空间。

第二,市场永远领先监管五步

欧洲美元市场是市场领先监管的典型案例。监管制度是按照国家制度设计:银行在美国境内、需要遵守存款准备金、受利率上限、受存款保险,而市场参与者却发现了脱离这些限制的路径。离岸美元存款能避开美国存款利率上限,避开准备金要求,从而提供更高收益和更灵活融资条件。 

这种套利机会一旦被发现,各大银行迫于逐利的压力就纷纷加入,因此其市场规模迅速扩张,而监管机关往往仍停留在制度思考阶段。直到欧洲美元规模已经大到不可忽视,美国的监管机构才开始采取“观察者”模式,通过收集数据、监控银行子公司负债情况等手段来记录信息,但实质上已不可能实现监管控制。也就是说,当监管机关准备行动的时候,市场已悄然改变了结构。在很多情况下,监管永远落后于金融创新,短则数年,长则几十年。

站在今天再回头看,1957年前苏联官员发起的那笔电汇似乎微不足道,可正是这些不起眼的细节,改变了全球金融的底层结构。欧洲美元让我们意识到,有时候金融体系真正的权力并不在央行会议纪要里,也不在监管条例的条文里,而是来自于那些跨境流动、无法完全被法律和制度框住的资金流。它让美元成为一种全球信用货币,让国家监管的边界显得脆弱,也让任何“绝对控制”的愿望显得天真。

对于投资者来说,理解欧洲美元并不是为了预测明天的市场,而是为了知道世界真正是怎么运作的。未来会怎样,我们谁都说不准。但至少我们知道,真正推动世界的力量,往往来自于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参考资料:

【1】Oliver Bullough, Butler to the World, 2022【2】Barry Eichengreen, Globalizing Capital: A History of the International Monetary System, 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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