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光资本的启示:价值投资已死,还是重生在即?
导读:
在价值投资的世界里,大卫・艾因霍恩(David Einhorn)无疑是个标志性人物。
他在1996年创立了绿光资本(Greenlight Capital),依靠对“被低估资产”的深度研究与长期持有,一度取得年化13%的可观回报。
然而,近十年来市场格局巨变:被动投资崛起、算法交易盛行、散户情绪波动,让以基本面为核心的价值投资显得愈发“边缘化”。
在这场对话中,艾因霍恩坦率地指出,当今市场更多是价格博弈而非价值驱动,传统价值投资者几乎成了“恐龙”。即便如此,他依然坚持:哪怕没有市场的重新定价,单靠股息和回购,投资也值得长期持有。
值得注意的是,艾因霍恩不仅在投资理念上坚守理性,还展现出对宏观格局的清醒认知。他直言关税是一种“累退税”,对低收入群体尤为沉重;对中美脱钩和地缘紧张保持警惕;对当下的投资环境,他最大的担忧就是“高度不稳定性”。与巴菲特的“永远持有”不同,绿光资本更强调灵活调整,但同样强调长期、强调价值。
这段访谈不仅是对价值投资困境的写实记录,更折射出在金融市场演化过程中,少数依然坚守基本面的投资者的孤独与坚定。
对投资者而言,艾因霍恩的思考提醒我们:在风格与潮流不断变幻的市场中,真正的长期优势仍源于对价值的独立判断与耐心。
以下是访谈正文,有删减:
被动资金、算法交易,价值投资的边缘化
鲁宾斯坦:那么请介绍一下绿光资本具体做什么?它是一家价值投资机构,还是其他类型的投资机构?
艾因霍恩:我们是价值投资机构,既做多也做空,同时也会进行宏观层面的大趋势投资。但我们的核心目标是:买入我们认为被低估、且会因价值回归而表现良好的资产;同时做空我们认为被高估的资产。
鲁宾斯坦:简单来说,价值投资就是:你认为某样东西值1美元,但它当前的价格只有50美分,于是你选择买入。
近年来,这种策略实施起来很困难—— 一方面是“七大科技巨头”(Magnificent Seven)及其他科技相关资产推高了股市,另一方面是长期的低利率环境(扭曲了资产价值)。
那么在过去十年左右,价值投资是否依然是一种能盈利的策略,还是实施起来很困难?
艾因霍恩:市场结构变了,我认为当前市场处于一种“失灵”状态,可以说价值投资行业在某种程度上“受挫”了。
过去,大部分资金由“只做多头”的投资者管理,比如大型共同基金。他们每天都有资金流入,能从中赚取可观的管理费,还拥有庞大的研究团队 —— 分析师们会跟踪所有公司,判断“这家公司被低估了30%”(无论它是成长股、价值股还是七大科技巨头中的一员),并认为“买入并持有,收益会比标普指数高30%”。
但现在,市场转向被动投资(如指数基金),这些主动管理型基金流失了客户,剩余客户支付的管理费也更低,他们不得不缩减研究团队,也没有新资金来进行新的投资。
现在市场由三类参与者主导:被动投资的指数基金(只买市场已认可的资产)、算法交易(试图判断其他人在做什么,然后跟风),以及散户(因“觉得资产很酷”或“认为会涨”而买入)。
因此,如今大部分投资不再基于“价值低估”,而是关注“价格走势”,比如“明天价格会怎样”。这导致当前大部分交易与价值无关,也让我们像“恐龙”一样 —— 成为少数仍用传统价值视角分析的人。
鲁宾斯坦:所以你们并非试图预测某只股票的市场走势,而是认为“这只股票价值被严重低估,要么最终会有人发现它的真实价值,要么单靠股息就能让这笔投资变得划算”,对吗?
艾因霍恩:是后者。我们认为,单靠股息或股票回购(回购能提高我们在公司的持股比例),这笔投资就值得做。如果其他人最终发现它的价值并推高股价,那是额外收益,但这并非我们的基本预期。
与巴菲特的对照—“永远持有”与“灵活调整”的差异
鲁宾斯坦:最著名的价值投资者大概是沃伦・巴菲特了吧?你肯定认同这一点,而且他也是最出色的。
艾因霍恩:是的,是最出色的。
鲁宾斯坦:沃伦・巴菲特是最伟大的价值投资者。你见过他吗?
艾因霍恩:见过。事实上,我是第一个拍下“巴菲特慈善午餐”的人——他每年都会拍卖一次午餐机会。
鲁宾斯坦:当时花了多少钱?
艾因霍恩:大约25万美元。
鲁宾斯坦:好的。花25万美元,除了能和他一起吃个汉堡之类的,还能获得什么非常有价值的交流?
艾因霍恩:我确实收获很大。为了这个机会,我事先做了很多准备:读了两三本他的传记、所有股东信,还去参加了伯克希尔的股东大会,观察整个会议流程。这样一来,我对他的经历和投资逻辑有了充分了解,也准备了很多对我而言很关键的问题。
鲁宾斯坦:他和你们一样做股票投资,但最终开始收购公司、长期持有并着手改善公司运营,而且他的团队规模并不大。你们也会这么做吗?是收购公司,还是只买股票,然后期待或相信股价会上涨?
艾因霍恩:我们只购买证券(不收购公司),而且我们的理想持有期并非“永远”。虽然持有时间通常会持续数年,但我们没有“买入后永久持有”的打算。
鲁宾斯坦:你们团队里有研究员,他们会帮你分析哪些资产值得买入、哪些值得做空,对吗?
艾因霍恩:是的。
鲁宾斯坦:那你们通常只买股票,还是也会投资债券?
艾因霍恩:我们也会投资债券,但主要是投资困境债券(distressed debt,指发行方可能违约的债券),或通过破产重组参与债券投资,算是债券市场的“周期性参与者”。过去存在“信贷周期”——很多公司的债券看似能正常兑付,你能以远低于股票的风险获得接近股票的收益。在无杠杆的情况下,我们会参与这类投资。但已经很久没有出现真正的信贷周期了。
鲁宾斯坦:假设我来找你,说“我想投资你们的基金”,你认为投资价值投资机构,合理的回报率应该是多少?
艾因霍恩:我们1996年成立以来,扣除fees(管理费和业绩提成)后的复利回报率约为13%,税后回报率比这低1个百分点左右。
鲁宾斯坦:现在我们聊到的关税问题,局势仍有些不确定——总统时而加征关税,时而暂停,之后可能又恢复。你认为关税对美国经济是好事吗?
艾因霍恩:我认为关税是一种“累退税”(regressive tax,即收入越低,税负占比越高)。它对消费者的影响,不会因收入高低而有差异——本质上是推高物价。加征关税后,供应商可能承担一部分成本,零售商可能承担一部分,但消费者肯定也要承担一部分。因此,关税其实是对低收入人群征收的“重税”,会引发通胀,还会拖累经济增长。
鲁宾斯坦:过去25年左右,自中国加入WTO以来,美中经济关系一直非常紧密——我们从中国大量进口商品,中国则大量购买美国国债。现在有声音称要推动“中美经济脱钩”,你认为这是明智之举吗?或者说,这种脱钩有可能发生吗?
艾因霍恩:目前来看,中美关系确实非常紧张,这本身就是一种不确定性。总体而言,美国当前推行的“与其他国家切割”的政策——比如“美国优先”,有时感觉更像“美国孤立”——我认为这对美国没好处。拥有盟友对我们有利,与其他国家合作才能增加全球财富,而贸易往往能让双方都变得更富有。因此,从投资环境角度看,当前这种(合作关系)趋于紧张的情况,是个问题。
鲁宾斯坦:无论是全球局势还是美国国内局势,你目前最大的担忧是什么?你对当前投资环境最担心的问题是什么?
艾因霍恩:站在当下,我最大的担忧还是“不稳定性”。我们正处于一个高度动荡的时期,各种决策不断出台。我甚至想告诉所有人:“如果你喜欢当前的消息,等两小时;如果你不喜欢,也等两小时 —— 消息肯定会变。”局势变化太快了,这让人有些不安。
绿光资本的诞生
鲁宾斯坦:那我们聊聊你的成长经历吧。你出生在哪里?
艾因霍恩:我在纽约出生,但出院后就搬到了新泽西,在那里住到7岁。我父亲当时在我祖父的涂料公司工作。1974年左右,受能源价格上涨等因素影响,行业出现大规模整合,我们家卖掉了涂料公司。之后我父亲开了一家小型精品店,我母亲就说:“既然你自己开店,不如我们搬回密尔沃基吧,我家人都在那儿。”于是我们就搬了。1976年,我们搬到了密尔沃基的郊区,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
鲁宾斯坦:好的。那你上的大学是……
艾因霍恩:康奈尔大学毕业的,专业是政治学。
鲁宾斯坦:我也是这个专业。但我当时也不知道这个专业以后能有什么用。
艾因霍恩:我同意你的说法。这个专业确实没多大“实用性”,但学起来很有意思。我父母总说“学你感兴趣的就行”,所以我就选了这个专业。
鲁宾斯坦:你是哪一年毕业的?
艾因霍恩:1991年。
鲁宾斯坦:所以你进入了投行行业,具体去了哪家公司?
艾因霍恩:唐纳德森-拉夫金-詹雷特公司(Donaldson Lufkin Jenrette,简称 DLJ,曾是美国知名投行,后被收购)。
鲁宾斯坦:在那家公司工作感觉怎么样?
艾因霍恩:我当时做的都是基础工作:复印文件、监督文字处理、协助整理招股说明书(books)。我是分析师,就是个“打杂的”,让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段经历很辛苦。
鲁宾斯坦:投行的分析师项目通常是两年制,有些情况是三年。那两三年后,你是留在了那里,还是去了其他地方?
艾因霍恩:我两年就结束了项目,能撑过这两年也算是“奇迹”——对我来说真的太难了。项目快结束时,我接到了一个猎头的电话,问我“想不想去对冲基金工作”。我去面试了,觉得那里的人不错,就接受了这份工作。
鲁宾斯坦:哪家基金?
艾因霍恩:那家对冲基金叫Secret Collar and Company,我在那里做分析师。他们会给我一个投资想法,让我去调研验证,然后我会带着结果回去,建议“买入”“不买入”或其他方案,之后我们会反复讨论:他们会提出新的问题,我就再去深入调研,找到答案,帮他们管理投资组合。
鲁宾斯坦:你在那里工作了几年?
艾因霍恩:两年。
鲁宾斯坦:之后你就决定“准备自己创业了”吗?
艾因霍恩:有个和我年纪相仿、比我晚一年大学毕业的人,有天来敲我的门,说“一起吃个午饭吧”。吃饭时他提议“我们一起开家对冲基金怎么样”,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棒。三周后,我们就开始在外面奔波,琢磨怎么创办这家基金——也就是后来的绿光资本(Greenlight Capital)。
鲁宾斯坦:通常来说,创办对冲基金需要两个关键条件:一是团队,你当时有一个合伙人;二是资金——既要运营公司的资金,也要有可投资的资金。你们当时的资金是从哪里来的?
艾因霍恩:没错。当时他负责对接投资者,但我们见了很多人,几乎没人愿意投资。所以1996年5月我们启动时,管理的外部资金还不到100万美元,再加上我和他各自投入的几十万美元,总资金大概100万出头。他说过最明智的一句话是:“别等凑够1000万美元(我们最初的募资目标)了,先开始做吧。”于是我们就这么启动了。
鲁宾斯坦:所以你们后来肯定做得不错,才有更多资金流入,对吗?
艾因霍恩:是的,我们开局非常顺利。1996年的市场环境对我们的策略非常有利,我们做了很多正确的决策,结果很好 —— 前八个月回报率约37%,第二年回报率超过 50%,之后就步入正轨了。
鲁宾斯坦:我猜你们之后组建了研究团队,帮你做调研?你是主要的投资决策者吗?所有投资判断都由你做决定吗?
艾因霍恩:是的,我一直是基金的投资组合经理。
鲁宾斯坦:现在团队里的人会给你提供投资想法,但最终决策还是得你来做,对吗?
艾因霍恩:其实有时候我会适当听从他们的意见——因为他们做了充分的调研,即便我没有完全信服,有时也会采纳他们认为可行的方案。
鲁宾斯坦:那么如今,你们实际上还在主动募资吗?还是说现在你们已经不做募资这行了,(资金)差不多是自动送上门来的?又或者说,你们现在的资金已经多到想有多少就有多少了?
艾因霍恩:我们有过一段“关闭募资”的时期,大概从2000或2001年一直到2019年,差不多20年里都不接受新资金。但后来我们经历了一段困难时期,很多投资者赎回了资金。于是在2021年左右,我们决定“重新拓展投资者群体”,目前还在推进这个过程。
鲁宾斯坦:“困难时期”是不是指有些投资交易没做好,回报率低于平均水平?
艾因霍恩:主要是当时的市场环境对我们的策略非常不利,而且我们还没摸透调整后的市场结构。2015年我做过一笔特别糟糕的投资,后来发现那是个骗局,到2018年时我们亏了一大笔钱。那段时间不管做什么都不顺利——所有投资都没盈利,整个投资组合到处都在小幅亏损。
犯错是一种常态,并不可耻
鲁宾斯坦:大家都知道你有个业余爱好是打扑克。你小时候就打扑克,还是后来才开始的?
艾因霍恩:我小时候家里就经常玩各种游戏——我们家是“游戏家庭”,晚餐后会玩,周末也会玩,各种游戏都玩。所以游戏一直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后来有段时间我完全不玩了,几年后,我去参加了一场慈善扑克锦标赛,玩得很开心。
之后遇到一个朋友,他说“想不想多了解下扑克”,还给了我一点钱,邀请我去他家的私人扑克局。就这样,我又开始打扑克了。一两年后,我们把“去拉斯维加斯参加世界扑克系列赛”列为“人生愿望清单”上的一项,然后就真的去了。
我本来以为就是玩一次,结果那次运气好到爆棚——在8000多名选手里拿到了第18名。从那以后,我就彻底迷上扑克了。
鲁宾斯坦:我不是资深扑克玩家,但如果我是的话,在你看来这能帮我成为更好的投资者吗?成为优秀的扑克玩家对你的投资有帮助吗?
艾因霍恩:其实我觉得是反过来的:投资对我打扑克的帮助,比扑克对我投资的帮助更大。扑克的波动性比我管理投资组合时能接受的要大得多,所以如果一个人先成为扑克玩家,他的风险偏好可能会太高,不适合我们这种投资方式。
不过两者确实有一些技能是相通的——比如都要基于已有信息(像扑克中的手牌)做判断,都要推断他人行为,还要应对未来结果的不确定性。
鲁宾斯坦:在你看来,投资行业是一个你会推荐年轻人进入的领域吗?
艾因霍恩:宽泛地说,我给年轻人的建议是:找到自己的优势所在,然后选择一份能发挥这份优势的职业。所以,不要去做那些你天生就不擅长的事,要去做你天生最擅长的事——因为无论你打算做什么,这个领域都会充满竞争,总会有人试图比你做得更好。因此,你不妨从自己的优势出发。
鲁宾斯坦:而且要像刚开始接触这个领域时那样,始终对这份事业充满热情。
艾因霍恩:哦,我很热爱这个行业,不然也不会一直做下去。
鲁宾斯坦:你喜欢招聘什么样的人?是像你这样在学校表现优异、对数字敏感的人吗?
艾因霍恩:首先,我们倾向于招聘有经验的人,所以不怎么招刚毕业的年轻人——不会像我当年进入对冲基金那样,招本科生或刚结束投行分析师项目的人。我们主要招那些至少有过分析师经验(如果不是在其他地方做过投资组合经理的话)的人。
此外,我还看重几点:投资理念是否一致、是否聪明、是否具备批判性思维,而最重要的是,这个人是我愿意每天一起工作的。
鲁宾斯坦:对于正在观看(访谈)、想知道该如何打理资金的人来说,假设有人对你说“我有10万美元,这些钱就算亏了也能承受”,你会建议普通人怎么处理这笔钱?
艾因霍恩:我认为应该多元化配置:买一些股票是好的,持有一些现金或现金等价物是好的,配置一些黄金也是好的。我会建议在这几类资产之间做组合。
鲁宾斯坦:你收到过的最好的投资建议是什么?
艾因霍恩:在投资组合管理方面,我收到过的最好建议是:一旦意识到自己错了,就立刻改变想法。
鲁宾斯坦:那你看到投资者在进行投资时,最常犯的错误是什么呢?
艾因霍恩:恰恰与此相反——即便知道自己错了,他们还是会固执地坚持(原有决策)。而对我们来说,一旦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就该立刻止损离场了。
鲁宾斯坦:这种犯错的情况经常发生吗?毕竟你们做了那么多调研,应该对自己的判断很有把握吧?
艾因霍恩:不,我们确实会犯很多错,经常判断失误。即便我们做得非常好,正确的概率也只有65%到70%,这意味着仍有30%到35%的概率出错。所以我们必须不断自问“是不是错了”,并坦然接受——犯错并不可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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