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的心》之后:苏格兰是如何在豪赌中输掉独立的?
在好莱坞拍摄过的众多历史题材的电影中,有一部深入人心,那就是梅尔-吉布森主演的《勇敢的心》。在这部电影中,吉布森扮演的威廉·华莱士率领苏格兰战士们反抗英格兰国王爱德华一世的军事征服。电影所展现的,正是苏格兰历史上一段波澜壮阔的篇章,那就是13世纪末至14世纪初苏格兰独立战争。
尽管华莱士本人最终被捕并遭处决,但他与后来的民族英雄罗伯特·布鲁斯共同点燃了苏格兰不屈的抗争之火。苏格兰人民凭借坚韧的民族意志和在班诺克本战役等关键战场上的血战,最终成功地捍卫了自己的主权独立。在那个时代,苏格兰人向全世界证明了一件事:在面对民族大义时,他们宁愿流血,也不会屈服。他们用剑和血肉,保住了自己的独立和骨气。
然而,军事的胜利并不意味着经济的昌盛。在随后的几个世纪里,苏格兰虽然保持了独立的主权,但其经济地位却日益尴尬。欧洲贸易的重心已经转移,相较于财富滚滚而来的邻居英格兰,苏格兰在地理和气候上都不占优势,经济发展长期处于停滞状态。进入17世纪,尽管苏格兰国王詹姆士六世继承了英格兰王位,实现了王室联合(Union of the Crowns),但两国在议会和经济上仍是分离的。
英格兰将苏格兰视为经济上的竞争对手而非伙伴,通过其著名的《航海法案》等一系列保护主义政策,有效地将苏格兰排除在了利润丰厚的殖民地贸易和全球商业网络之外。这种长期被排挤的经济地位和由此产生的集体性经济焦虑,正是后来苏格兰人倾其所有,押注一场金融豪赌的心理背景。而那场让所有苏格兰人至今都铭记的豪赌,深刻地揭示了一个道理:敌人用刀剑都没有拿走的东西,最终可能被你自己的贪婪和无知输光。
一切的狂热,都始于一个充满魅力的“宏大叙事”和一位光环加身的布道者。
这个人,就是威廉·佩特森(William Paterson)。佩特森不仅是英格兰银行的创始人之一,更是一位擅长描绘蓝图的金融奇才。他向苏格兰精英提出了一个足以改变世界格局的设想:在巴拿马地峡,即所谓的达里恩地带,建立一个贸易殖民地。他宣称,这个位置能够连接大西洋和太平洋,垄断东西方贸易,是“通往宇宙的关键”和“世界的钥匙”【1】。
这个叙事之所以能够引发全国性的狂热,除了佩特森的个人魅力,更得益于两位探险家威廉·丹皮尔和莱昂内尔·韦弗的夸张描述。作为一名受过训练的外科医生,韦弗在其书中把达里恩描绘简直像天堂一般:土地“极其肥沃”,庄稼“长得非常茂盛”,到处都是“常年不断的溪流和泉水”,以及拥有“非凡良港”的黄金岛【2】。这种对财富和地理优势的极度夸大,正是非理性狂热的完美注脚。苏格兰人渴望摆脱贫困,渴望证明自己不逊于英格兰,而达里恩计划,成为了承载其民族自尊心和集体财富梦想的唯一载体。
1695年,苏格兰议会批准成立了“苏格兰贸易公司”(Company of Scotland)。可想而知,该项目在伦敦和阿姆斯特丹遭遇英格兰严厉的政治阻挠。然而,英格兰的百般反对,反而激起了苏格兰人民“自己拯救自己”的民族情绪。随后的募资,演变成了一场苏格兰全民参与的金融狂欢。富有的地主、中产阶级押上了他们的地产和存款;甚至普通百姓,包括农夫、工匠和仆人,都将毕生积蓄投入其中。最终,苏格兰总共向这个项目投资了超过40万英镑。这在今天看来似乎并不是很多钱,但在当年,它相当于苏格兰王国全部流动资本的一半之多。
一场由大部分国民参与的全民热潮,将自己一半的国民财富,孤注一掷地押在了一个离自己十万八千里遥远的,绝大部分人都没有去过的热带丛林巴拿马。如此疯狂的程度,恐怕在全世界各国历史中都属罕见吧。
毫不夸张的说,这已经不是投资,而是以国家信用为担保的梭哈式豪赌。站在今天回过头来看,这正是达里恩计划带给我们的一个深刻教训:集体性的“羊群效应”一旦被民族情绪和宏大叙事所裹挟,就会放大到吞噬一切理性的程度,彻底摧毁一个经济体最底层的风险应对能力。
1698年7月14日,五艘满载着约1200名定居者的船只,包括“独角兽号”(Unicorn)和“奋进号”(Endeavour),浩浩荡荡地从苏格兰启程出发去巴拿马。然而,当他们抵达巴拿马地峡,试图建立“新爱丁堡”时,现实的残酷才刚刚开始。
首先是选址的荒谬。这片土地根本不是天堂,而是炎热潮湿的沼泽和茂密雨林。定居者带来的厚重羊毛布料、手套和假发等欧洲商品,在热带气候中变得一文不值。殖民者原本希望用这些商品在当地换取黄金和香料,但他们很快发现,所谓的“富饶贸易中心”压根不存在。
其次是军事和政治的无情。苏格兰人很快耗尽了补给,而地缘政治的陷阱也露出了獠牙。当时英格兰的国王威廉三世,迫于西班牙和英格兰东印度公司的压力,为了维护英格兰的商业利益,颁布命令禁止英格兰的殖民地向达里恩殖民者提供任何形式的援助和补给。这无疑是对苏格兰人的致命一击。
接下来,疾病给了苏格兰人致命一击。各种热带疾病,比如疟疾、黄热病、瘟疫和霍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吞噬着来自苏格兰的殖民者。苏格兰定居者沃尔特·哈里斯(Walter Harris)在回忆中写道,人们“像烂掉的羊一样倒下死去”。殖民者开始大量逃离,或死在航向牙买加的路上。最终,在约2500名满怀希望奔向巴拿马的苏格兰人中,有超过2000人丧生,只有一艘船幸存。达里恩殖民地,没有成为“世界的钥匙”,反而成了苏格兰人的集体坟墓。
由“叙事”而非“数据”驱动的投资狂热,是所有聪明投资者应该反复提醒自己不能堕入的陷阱。一个缺乏扎实数据支撑、只靠个人激情和美好愿景推动的项目,其结局必然是崩塌。佩特森们关注的是“世界的钥匙”这一概念的魅力,却忽略了最基本的商业逻辑、卫生条件和地缘政治的风险评估。
在达里恩殖民地项目彻底失败后,苏格兰的金融体系随之崩溃。这不仅仅是40万英镑的损失,更是民族信用的破产。整个国家,从贵族到平民,其财富都在一夜之间大幅度缩水,甚至欠了一屁股债。苏格兰议会发现自己已无力独自解决这场空前的金融危机。
英格兰政治精英们,此时看到了用刀剑几百年来未能达成的目标,终于可以用金钱实现了。他们向苏格兰提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同意将苏格兰议会并入英格兰议会(即组成大不列颠王国),作为交换,英格兰将提供一笔巨额的“赔偿金”(Equivalent)。
这笔“赔偿金”相当于一笔主权国家级别的金融救助,主要用于支付苏格兰政府的债务,并清偿达里恩计划中倾家荡产的投资者。在贫穷和绝望面前,苏格兰的贵族和政治精英们最终选择妥协。1707年,苏格兰议会投票通过了《联合法案》(Acts of Union),苏格兰正式丧失独立,并入大不列颠王国。
这正是达里恩事件最辛辣的反讽。苏格兰人用鲜血和牺牲保住了独立,却在金融狂热中,亲手将自己的主权卖给了曾经的敌人。达里恩殖民地没有成为“世界的钥匙”,反而成了苏格兰独立王国命运的终结键。
这个历史事件深刻地揭示了金融风险和政治主权之间的内在联系。当一个经济体的财富和收入过度集中于高风险的单一资产上时,一旦失败,它将不仅面临经济上的破产,更可能面临对自身政治和战略选择权的丧失。
我聪明的读者朋友们,在面对层出不穷的“宏大叙事”和“情怀投资”时,都应该从达里恩的悲剧中汲取教训。投资的本质,从来都不是追随一个最响亮,或者最能引起共鸣的声音,而是审慎地评估风险,耐心地分散投资,并始终保持对人性和市场狂热的清醒认知。在巴拿马达里恩的沼泽地里,不仅埋葬了两千多具苏格兰人的尸骨,更埋葬了一个民族独立自主的未来。对于今天的世界而言,这堂课永远值得我们铭记。
参考资料:
【1】 Herman, Arthur. How the Scots Invented the Modern World: The True Story of How Western Europe's Poorest Nation Created Our World & Everything in It. Random House, 2001.
【2】 Davies, Richard. Extreme Economies: Survival, Failure, Future – Lessons from the World's Limits. Bantam Press,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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