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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乔治凯南作为美国驻莫斯科使团副团长，向华盛顿发回了著名的长电报，或者X电报。这里必须稍微介绍一下背景，乔治凯南是一个外交官，也是一名历史学家，他的家族有一位长辈也叫做乔治凯南，是研究沙俄历史的专家，而且是研究沙俄监狱制度的专家。

乔治凯南本人，在1930年代被派往莫斯科，在那里他见证了斯大林的大清洗，这对他产生极其强烈的冲击，然后之后他辗转柏林，里斯本，作为一名苏联专家，他对于苏联的敌意非常明确，但在那个美苏联合抗击德国的年代，他的看法得不到任何重视。

所以人的命运，除了要考虑自己的奋斗，确实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

终于在二战结束之后的1946年，当美国财政部向当时处在莫斯科的使团发去一篇询问报告，咨询为什么苏联不愿意加入世界银行这样的组织。（这里又必须介绍一下背景，罗斯福在国际事务上有一段时间，多多少少理想主义，他的设想里面苏联和美国是可以一起管理世界的，可能再加上一个英国。但杜鲁门作为他的继承者继承了很多罗斯福的思路，但在对苏联的问题上发现很多地方完全无法推进，杜鲁门需要一个新的思路。当然还有其他的原因）

乔治凯南没有以一个简单的回复作为结束，他从1930年代开始成为苏联通，已经有15年左右的时间，意见从来得不到华盛顿的重视，这是历史的车轮碾过了他的30-40岁，但在1946年的春天，凯南一次性把自己所有对于苏联的理解都写成了一篇8000字的长电报，发回给了华盛顿。

- 克里姆林宫对外部世界的敌意并非基于客观现实，而是源于一种本能的、传统的不安全感。这种不安全感根植于俄罗斯广袤无险可守的地理环境，以及历史上屡遭游牧民族侵袭的集体记忆。这种恐惧感使得俄罗斯统治者总是试图通过以攻为守、建立缓冲区来确立安全。

- 苏联必须虚构一个时刻准备摧毁苏联的外部敌人。因此，苏联的敌意在很大程度上是内生的，与西方的具体行为无关。

- 苏联政权对理性的逻辑无动于衷，但对武力的逻辑高度敏感”，意味着当美国尝试和苏联示好，苏联不会反馈，而当美国决定攻击，苏联会退让。

这几点可以说非常精准把握了苏联的核心问题，也可以说，理解苏联，对于理解今天中国同样有帮助，在很多问题上，中国刻意避免了走上苏联这条道路。

而且凯南给出了一个被时间证明的最优解，只需要打造一个盟友体系，不需要进攻苏联，只需要遏制苏联的扩张，那么随着时间推移，苏联的体系在失去扩张能力之后就会自然瓦解。

这一点我之前解释过，在我自己去中亚五国的时候，就可以感受到凯南这个战略本身的精巧设计，这些国家被当做是粮仓，产业升级基本没有，然后俄罗斯人被从莫斯科周围派到这些地方担任重要岗位或者技术人员，派过来的人不开心，当地人也不开心。这个体系必须要持续扩张生产，才能维持运转，一旦苏联和美国签订了合约，在1975年之后停下了扩张的脚步，他们在军转民上面非常缓慢，在阿拉木图的坦克厂变成了毫无产值的铁路工厂。在2010年代看到的时候，让人想起的是1990年代初期的中国，军工厂改成民用之后的低效和劣质令人发指。

总之我非常建议大家有兴趣有时间的话，可以读一读凯南的这个长报告，或者他的民用版本，以X署名在Foreign Affair的《The Sources of Soviet Conduct》

在凯南的报告发出去之后半年，一位和他镜像工作岗位的外交官，苏联驻美国大使，诺维科夫，同样发回了一篇报告: 《The Novikov Telegram》，这篇报告其实应该是莫洛托夫，当时苏联外长，要求他写的。

这篇报告从质量上显然不如凯南，其实从上面的表述也可以看得出来，凯南是研究了20年苏联，15年时间不被重用，终于找到一个机会，他甚至没想过自己的报告会被这样传颂，他只是想表达自己对苏联的理解，并且强烈认为罗斯福的对苏政策有巨大问题。而诺维科夫是一个命题作文。

这就是一个自己热爱工作的人，和打工的高级牛马的区别。

诺维科夫这个报告，从格式上基本上呼应了凯南的报告，他具体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

- 诺维科夫开宗明义地指出，美国战后外交政策的核心特征是追求全球统治地位。他认为这反映了美国垄断资本主义的本质需求，即通过海外扩张来避免国内经济危机

- 报告详细列举了美国在二战后建立的庞大军事基地网络，特别指出这些基地（如在冰岛、太平洋岛屿）距离美国本土数千公里，显然是进攻性而非防御性的。他认为美国正在利用海军和空军力量，试图包围苏联 。

- 诺维科夫敏锐地观察到美国国内政治风向的变化。他分析了杜鲁门上台后，民主党内部的罗斯福派（主张大国合作）被边缘化，而“反动的南方民主党人”与共和党保守派在外交政策上合流，形成了针对苏联的“两党一致”政策。他特别提到了华莱士的辞职标志着合作路线的终结。

这些看法不能说错，但有两个核心问题

第一诺维科夫并没有摆脱苏联当时的叙事范畴，准确来说是斯大林的看法，他认为资本主义随着时间推移，一定会发生自发的危机，资本主义大国之间，为了竞争市场产生矛盾的概率会加大。而一年之后美国推出了马歇尔计划，这个计划完全超出了苏联的理解范畴，苏联最开始尝试参加，但发现这个计划就是凯南的思路，就是为了针对苏联。但不是用苏联认为的那种方法去针对，这让诺维科夫丢了官职，因为他没有预计到这种超越他理解的方法，一个市场联盟。

第二，诺维科夫的报告支持了斯大林的铁幕，加强了凯南报告里面说的俄罗斯的人的不安全感。但这个计划本身，或者说斯大林对于如何对抗美国，基本建立在马克思主义的那个预言，资本主义一定会发生自己无法解决的大危机。

最后的结果我们都看到了。

从这个故事里面我觉得有很多地方是绝对值得思考和借鉴的

第一，尊重对手，不要认为对手会发生不可遏制的崩溃然后自己倒下。

不是说没有这种可能性，但低估自己的对手永远是最糟糕的策略，在我的生活中，我宁可把对手想象成外星人，然后上场之后发现他是个**，然后我赢了之后我还是会夸他是一个外星人一样强悍的对手。这样远好过上场前觉得对方是个**，然后上场后发现对方是个外星人，输掉之后继续骂他是个**。

第二，尊重自己的盟友，尝试打造一个互利共赢的场景，而不是以天朝上国+非此即彼的心态看待潜在的盟友

在未来，如何打造一个和印度，俄罗斯，印尼，巴西更好的经贸往来和互利共赢场景，可能是关键的问题所在。苏联在内部建立的那个系统，边境的加盟共和国有不满意的地方，莫斯科同样有不满意的地方，而在外交方面更是充满了可以改进的地方。同时苏联缺乏足够的产业深度和市场广度，在支持盟友方面做得远差于美国。

另外也需要理解，对于冷战中的边缘国家，他们要么选择依附一方，要么选择中立，而在产业设计上，依附一方的国家往往深度绑定大国的产业，而选择中立的国家往往注重自己的比较优势。从外交上大家肯定喜欢那种坚定站队的国家，但从经济角度，具有自身比较优势，保持一定中立的国家，反而能产生更好的经济协同效应。

而最后我们会发现，上面这两个建议，其实对于今天太平洋两岸的竞争对手都是适用的，这也是我们这个年代的奇妙之处了。